选择和努力

选择还是努力重要，这样的问题适合大学生辩论会。倒不是嘲讽，是说这样的问题辩论起来会很热闹，双方都能找到支撑自己观点的论据，容易打个势均力敌。问题是，我已毕业许多年。作为一名资深搬砖工作者，一般不讨论装修问题，习惯了抡起大锤直接拆房。

一个人会去讨论选择还是努力这样的话题，另一个人还愿意加入这样的讨论，那就说明他们很可能在无意识之间就接受了一些前提。这些前提如此天经地义，以至于大家都不需要事先讨论一下就默认成立。是哪些言外自明的前提呢？

1、大家身处一个机会均等的社会里，选择A或者选择B是纯粹个人的事情；
2、大家处在一个按照能力分配的社会里，努力就可以使得自己走入向上通道。

是吗？这些前提都成立吗？真的有那么多机会，而且你和别人同样可以在这些机会里做选择吗？我读书的时候，有学习成绩很好的同学，跑去念了师范、煤炭或者石油专业大学，因为家境贫寒，去念这些学校不单不要学费，有时候还有点生活补贴。既然成绩已经够了，为什么他们不去选择一年5000学费（现在早过万了），400住宿费，1200伙食费的名牌大学？他们有得选吗？

当然不是机会均等，当然不是按照能力分配，这才是真正的人类社会，它的复杂之处也体现在这里。既然前提不是那么牢靠，后面讨论什么选择还是努力就没有多大意义。因为就我在工地上搬砖那么多年的观察所见，有选择的人不需要太多努力，直到没选择为止；没选择的人必须一心努力，努力到有选择为止。你可以把身边见过的人往这个结构里套一下，看看有多少命中率？

所以，问我选择还是努力重要的人，说得仿佛自己真的拥有这两样东西似的，好像自己想选择就有选择，想努力就能努力似的，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啊？

现在我们修改了讨论的前提：机会并非均等，努力未必就有成果。那么，我们再来看看机会和努力的本质是什么。既然说到机会，那么就有把握机会，能否把握得住，完全在于你自己，和旁人无关；既然说到努力，那么努力以结果而论，最终成败得失，同样完全在于你自己。所以，是你是你全都是你，自己做饭自己吃，自己洗锅自己背。这样说起来，机会和努力都指向你自己，都是你的全责，有什么很大的区别么？平底锅和炒锅之间的区别，背都是你来背。

于是，可以很自然地得到结论：背得动，你牛逼！背不动，你活该！最近这十年来，在网上看到的各种讨论，这种观点始终非常流行。你住豪宅开宾士孩子送私校，那是你把握住了机会，做出了惊人努力，这是你应得的报偿。同样，我住工棚骑电驴孩子工地玩沙，那是我错失了机会，当年不肯努力读书，这也是我应得的下场。所以，你心安理得，对我的处境并无一丝一毫同情。而我也感到这一点，心中怨憎，犹豫着是自责自怨，还是把你的宾士车胎扎个眼儿？

相比之下，古人要土一点，观念要落后一点。南北朝的哲学家范缜说过一段流传至今的名言：“人之生譬如一树花，同发一枝，俱开一蒂，随风而堕，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，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。”这段话的大意是，人一生的境遇就像是一棵花树的两朵花，都在一根枝条上生长，都在同一根花蒂上开放。随风吹落时，一朵落在富贵人家的坐垫上，另一朵却飘落到厕所里。

中学课本里经常把这段话拖出来，作为消极人生观和宿命论加以讨伐吊打。不是这样的，这些话在今天重读，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观点。和机会均等、努力就有成就相比，范缜也提出了一种他理解的人世间模型。在这个模型里，天道是不说话的，也不特地关心谁。它只是规定了花要开谢，风要起止。至于说花瓣被风吹落，落到哪里它并不在意。正是因为有这样冷漠，花瓣和花瓣之间才有相互理解的可能。

落在坐垫上的花瓣不觉得是因为自己厉害，同时也清楚地知道，自己同样有可能落入厕所，因此对落入厕所的花瓣有了同情。落入厕所的花瓣固然会感到痛苦，但依然可以接受，因为自己不是被特意针对，也不是自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，有更高更大的存在无意造成了这样的局面，这种事情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，因此在不幸中也有公平存在，不至于去怨恨落在坐垫上的花瓣。

如果换在是今天，那么就是另外一番景象—-落在坐垫上的花瓣严厉地责问厕所里的花瓣：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在高处长出来？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另外一缕风？你掉进了厕所爬不出来，你真的付出过任何努力吗？你为什么不努力顺着屁飘出来？这时候，仆人过来收拾屋子，把花瓣从垫子上抖落在地，扫进了垃圾堆。躺在垃圾堆里，花瓣开始哭泣：当初如果我选择落在尊贵客人的头发上，又怎会是现在这般光景？都怪自己不努力，我就是个废物……

我认为，那客人应该是个秃子。